我曾经看过一份住宅区管理公司的月度报告。一大堆内容详实、色彩丰富的文件，有数字有图片，关于小区居民的钱都花在了什么地方可以一目了然。初看上去你可能会觉得这个东西很吸引人，多好的管理啊是吧。这个住宅区有接近两千个单位。
于是我就问他们，你们是在实践自治吗？
结果我发现，文件的附件里只有大量的投票记录。就是说，业主们只能通过投票来做决定。对物业公司的工作做出评价 - 打分；围墙要粉刷啦，你喜欢什么颜色 - 投票……
你也许觉得这听起来很常见？所以，它有什么问题吗？
是的，问题就在于，它不是自治。更糟糕的是，它是自治的拙劣替代品。
简单解释下为什么这样说。
想象一下，居民们面临着如何改善小区大院的问题。居民和物业公司提出的所有方案都要进行表决。如果居民之间没有横向的讨论和对共同事业的理解，那么每个人都会把决定当成个人意见，投对自己有利的一票。其结果将是一个机械的个体偏好的总和，它并无法表达居民的共同利益（甚至什么都没表达出来），却让人们感觉着好像自己有什么决策权似的，好像在对什么东西负责。
自治与这种情况的不同之处在于民主理论中的一个神奇词汇 “协商”：如果有一个充分的意见交流过程，人们就可以在考虑他人利益的情况下调整自己最初的个人偏好。比如，没孩子的年轻有车族业主和上点年纪的父母更有可能投票赞成将大院变成停车场，但如果他们参与到与邻居讨论各种方案的过程中来，他们就会注意到还有一些人有其他重要的需求，需要与他们做出妥协。
这是一个很大程度上简化了的例子（换句话说它可以无限复杂化），我经常讲这个故事来说明民主的集体性质及其与政治的“服务”概念（政治被认为是“一种服务”）之间的区别。当人们共同决定如何生活在一起并管理共同物品时，自治就发生了。投票可能是批准一项共同决定的技术工具，在复杂的民主进程中有其适度的地位，但是，一旦仅仅用投票来代替寻求和商定共同解决方案的整个过程，那自治就不复存在了。
所有的权力篡夺者都知道这个对抗民主的软秘诀：不要让人们见面和交流，让他们相信权力是一种服务，他们是权力的客户/消费者，可以“直接用手机端投票”。一个原子化的社会更容易被操纵 —— 其中的人们失去了理解集体利益和集体行动的能力。
再说那个住宅区。我想说的是，如果居民们不是单独投票，而是能够参与自治，他们肯定会重新考虑许多管理问题。而这一目标的主要障碍并不在于小区的规模（2000单位的规模对于民主政治来说已经相当舒适了），而在于小区的结构偏向于掌握权力的物业公司，以及相应的将生活视为“个人服务消费”的意识形态，在这种意识形态下，民主是没有立足之地的。
关于 “电子民主”的这一基本弊端，默里·布克钦（Murray Bookchin）早有表述：
「为什么要强调自治大会的重要性？像瑞士那样的全民公决还不够吗？当'自主'的个人可以在自己家里舒适地聆听辩论然后立即投票时，为什么不能像技术狂热者所建议的那样通过电子方式做出决定呢？<…> 问题在于，在个人投票箱中进行的全民公决将民主简化成了一种私人行为，从而破坏了民主。将投票作为私人偏好的登记（就像选洗手液或者牙膏的品牌一样），会导致公民身份、政治、个性以及作为信息相互交流过程的思想形成的完全量化。简单的投票只反映了我们的看法和评价的一个预先确定的'百分比'，并没有使它们得到充分的披露和表达。」(《从城市化到城市：民主地方自治的政治》 147-148 页）
在过去的30年中，技术乐观主义者对这一问题束手无策，因为纯粹的技术手段无法解决这一问题。
顺便说，对个人偏好的机械求和并不能带来民主，这一观点在自由主义理论中由来已久，不需要是激进分子也能明白这一点。
我觉得真正想要了解民主的人（不是哪个国家“版本”的民主，是民主本身），尤其是缺乏民主经验的人，从布克钦开始入门也许是个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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